「如果,你看到飛機,抓住它,請別人打一下你握著的手後吃下去。
抓滿一百架,願望就會實現。」>
有好久好久,我沒看到一架飛機了。或
許根本視而不見吧!
大多數的日子裡,我靠在藤椅上仰頭看天。
晴天時看透瑩的碧色,看看游移,看凝結尾;陰天時看沉沉黑雪急速
逝去,雲塊悶如午後遠方的雷聲。
年紀大了,也忙了大半輩子,只有這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時光吧。
但我總感到強烈的寂寥,尤其是上午全家外出,整個屋子只剩下寂靜
清冷。
巷子裡的人語車聲遙遠而模糊。世界是種逐漸包圍而來的絕望。
我坐著望向蒼茫,不知在找尋什麼,也不知在找些什麼。
「爸,您年紀大了,應該做些有益健康的積極事兒,運動啦、種種花啦、
養養鳥什麼的,不要整天坐著沈思。」兒子這樣勸我。
我能做什麼呢?提不起勁兒了。瞪著天,找尋飛機時,卻想起了妻。
那彷彿,是前世的事了;那年我們都很年輕,我和她同班,她並不是
一個才華洋溢出類拔萃的女孩,總是靜靜的,沈默的,而我也只知道她是
同學,如此而已。
偶然一次聯誼,大夥兒一塊兒出去走走。
那天天氣相當晴朗,驀地,不知什麼地方冒出了一聲「飛機!」
稚嫩的童音,大概是遠處的小孩子吧!卻發現她忽然一震,抬頭伸手
一兜,握住了什麼,伸拳向我,這個離她最近的人。
「打我一下!」她說:「幹什麼?抓住蒲公英了嗎?」雖是疑惑,基
於同學的禮貌,我還是拍了一下。然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把手裡的
東西吃下去。
「有一種傳說:只要看到飛機,抓住它,請別人打一下你握有的手再
吃下去,抓滿一百架,願望就會實現喲!」她的眼睛映著湖藍天色,是如
水般的清澈明透。
剎時間我覺得她好小,像清晨一枝含露的梨花,帶著混沌初始天地乍
分的小孩般無邪。 那雙眼睛訴說多少事呢?我們從此相識。
婚後,她清麗純真如昔,依然抓飛機許願。
初時,我愛讀她許願時眼中的歡愉期待,及臉上漾開的盈盈笑意,她
是片易碎的、剔透的琉璃,明明澈澈,一清如水。
我愛幫她找尋天空的翅膀,愛她伸拳向我時頑皮地敲一下,愛在她吃
去後問「幾架了?」我願把她玲瓏的願望捧在掌心。
後來,孩子出世,家中頓時出現兩個小孩。
我捨不得呵責她,但卻不再幫她找飛機了。
我認為母親必須要有母親的嫻雅穩重。
孩子日漸長大,我工作愈來愈忙,晚餐時,經常是她一面餵孩子,一
面細聲細氣地哄著,我則盯著電視新聞,要不就是埋首於報紙。
孩子上小學時,有一回全家出遊,她興致勃勃地握拳。打我一下!當
時我們在路上,我正在開車,不知怎地厭煩起來。
「夠了,妳多大了,還玩小朋友的把戲?孩子這麼大,也要學著長大
一點,獨立些,穩重成熟些,少女情懷總是詩的年齡早就過去了。也許妳
應該到中正機場塔台去工作,不就天天許,天天實現?」雖然用微笑掩飾
心中的不滿,還是有點愧疚。
轉頭看她,己把拳收回,眼底有些茫茫,有些惘惘,有些負氣倔強。
沈默著,她輕輕把拳著的手張開,凝望著掌心。
那一次郊遊,她多半沈默著,我強撐笑顏,一路上說著工作趣事。
她聽著,微笑著,但總不很開心。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她有了魚尾紋,
眼底有憂傷和滄桑。前年,她住院了,年紀一上,百病叢生。
床位靠窗,她時常凝視著窗外的藍天。
偶爾一隻麻雀飛來窗邊,隔著泛毛霧的玻璃側頭望她,她笑了,面龐
縱橫著一條條的阡陌,魚尾紋好深好深。
兒子來看她時,總要和醫生在樓梯口悄聲討論半天。
我們都竭力瞞著她,然而自個兒的身子,哪有不清楚的呢?一次,我
正在看報,猛地一隻拳伸到我面前,我大駭,心忽地一抽!------原來是她
,仰著小臉期盼地望著我。
多久遠的事了?自從兒子小學時那次郊遊,再也沒看過她抓飛機,我
捨不得出口,輕拍一下。「幾架了?」我柔聲問道:「八十六。」
數不盡的愧疚虧歉在心底升起,我把多少想說的話「好。」
但畢竟窗子太小,一方天湖能找到多少架飛機呢?還差八架時,她就
走了;好久以來,我癡癡望天,什麼也不想,胸口那團陰影就逐漸暈開,
把我罩得密不透風。
為什麼我不許她抓飛機許願?傷害一顆純真如孩的心是我所樂意的嗎
?這是一種期待,一種盼望,努力想使人生圓滿。生活中有了帶來希望的
飛機,意義也就不一樣了啊!
曾仰頭望天,天除了美麗,更有閃亮的夢想在;忽然,一架飛機滑行
而來。
輕輕地,我抓住了它,由於沒有別人,我自己拍自己一下。第一架!
天空,藍得像她的眼睛,純真而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