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科工程師的寂寞心事

 

2000/05/15 感謝 陳兄凱嘉 提供


晚上九點,新竹科學園區的下班車流仍然穿梭不息。「就
算到十一、二點,還是很多人,」望著綿延車燈,聯測科
技品保工程師陳立仁感嘆地說。

因為怕塞車,陳立仁每天早上六點多就出門上班。一天待
在公司十二小時,對他是稀鬆平常的事。

園區,一個不夜的工作城。八萬五千人聚集在五百公頃的
土地上,前年,平均每人創造出六百萬台幣營收,是全國
平均值六倍,整個園區去年產值六千五百億台幣。在這裡
,日夜交替只意謂著接力棒換手,與時間競爭的賽跑卻分
秒必爭。

在國際舞台,他們跑出台灣的競爭力;在別人眼中,他們
是科技新貴。這令風城聚焦世界目光的族群,財富讓人欣
羨,生活引人好奇。

只是在耀眼光環下,卻很少人真切看見他們的心情? 「就
連感到寂寞,也是一種奢侈,」一位園區工程師形容。因
為在這裡,工作步調快得讓人根本沒空停下來喘息。

美麗榮景下的冰山一角

沒空喘息,因為不容許。

如果要用一個最簡單的詞彙就能抓住園區的氛圍,那一定
是競爭。整個園區就是個高科技競技場,競爭的對手不是
隔壁同業,而是英特爾、三星、新力這些全世界赫赫有名
的標誌。求生存的壓力與危機意識,在園區族群平均年齡
只有三十歲的年輕臉龐上特別強烈。

技術浪潮逼得人得不斷追趕,每個人都有深怕落後的焦慮
。「我覺得好累,」軟體工程師,力威國際科技應用副理
曾文翰搖頭:「微軟每三年換一個作業系統,我們就得重
新再學一次。」

生產線上,良率、交貨時間的標竿高掛在前,更容不得出
錯。

中午時分,台積三廠的員工餐廳人聲鼎沸。品保工程師古
國正握著分機話筒匆匆出現。「機台隨時有問題,我就得
馬上趕回去,」他說。吃飯時間,古國正一樣表情緊張。
短短一頓飯,他的電話響了三次。

「每個人都把自己上緊發條,這是個新陳代謝快轉的世界
,」在台積擔任心理諮商顧問的朱春林觀察。

一波又一波的工程師前仆後繼,在園區的快轉輪帶上奔跑
,他們的工作動力是什麼?

與全世界競爭,挑戰極限的過程,的確既是壓力,也是樂
趣。「研發就是要把過去沒有的功能做出來,」智邦科技
研發課長鍾啟堯說,「別人看我們是工作狂,但做出東西
的成就感真的很大。」

鍾啟堯有許多同事,甚至回家吃完晚飯,又回公司繼續上
班。連週末假日都不例外。

分紅入股的財富誘因,則讓園區披上金衣,更多人趨之若
鶩。在聯電當秘書的謝和蓉傳神地形容,別人一聽到她在
聯電工作,「眼睛剎時就亮起來。」

在新竹,園區工程師買房子不靠貸款,一次付清時有可聞
。股市大好時,一個專科畢業的半導體線上作業員,年收
入可以達到一百五十萬,比台北許多上班族還優渥。

校園學子尤其對園區嚮往。竹科徵才,萬人報名的盛況已
屬平常。「以前我們關心生涯規畫,現在學弟妹問的卻是
怎麼進你們公司,怎麼分股票,」最近剛回過大學母校的
一位工程師感慨。

自我實現與伴隨而來的可觀財富,同時建構出園區獨一無
二的魅力。但換另一個角度看,背後代價卻是時間與腦力
的無限投入。每天工作十二小時,甚至更久,對許多園區
工程師是家常便飯。

「在美麗榮景下的冰山一角,大家活得很辛苦,」智邦科
技法務專員古國正形容。大學念台大哲學系,在德國念法
律的他忍不住說:「這裡是很粗糙的生活型態。」

很難想像,有些單身、外地來的工程師,家裡甚至沒有電
視,下班只做幾件事:洗澡、洗衣服、睡覺。

寂寞與不寂寞都是奢侈

生活完全被工作佔據,他們不想活的多采多姿嗎?

不是不想,只是太累。

陳立仁評估,在他的工程師朋友中,至少有四成是這樣過
生活。他們幾乎沒有消遣,最大的娛樂就是睡覺。

剛進園區工作時,陳立仁想找球伴,都得回交大找同學、
學弟。「幾乎一年不能脫離學校生活,」他回憶。

即使有空閒時間,很多工程師也因為疲勞,懶得出門。江
泓慧在華邦當管理師,弟弟在台積。她就很為自己二十七
歲的弟弟擔心:「下班寧願窩在家裡打電動玩具。」

對多數人來說,生活單純與單調之間難以劃分。上班與下
班的分別,經常只在電腦螢幕上呈現的是工作畫面還是遊
戲。

感到寂寞,在這裡是一種奢侈;但想要不寂寞,更難。單
身的工程師,普遍有找不到伴侶的憂慮,有女朋友的,維
繫感情也是一大挑戰。

江泓慧在園區志工隊服務,志工隊經常辦些男女聯誼、親
子活動。觀察來參加的工程師,「工作塞滿生活,他們覺
得沒有精力再去摸懂女孩子的心思,」她說。

一位工程師提起與女朋友分手的經過,臉色忍不住黯淡。
四年的感情,卻因為工作太忙不得不告終。「誰能忍受約
會途中經常被叫回公司?」他無奈表示。

沒有女朋友的日子,他於是選擇把更多時間投入工作。

長期承受高壓,工作時間不規律,許多工程師的健康狀況
都不甚理想。「靠吃藥在撐,」一位工程師說。他一緊張
就會胃痛,電腦桌前擺著一罐大大的胃藥。

超時加班是常態,卻沒人報加班費。「怕違反勞基法,」
另一位工程師苦笑。

迅速累積的財富,變成工作壓力最直接的出口。玩音響,
玩車,所費不貲,一個人能玩得起。只是,「笑得很大聲
時,卻發現旁邊都沒有人,」謝和蓉說時雖帶著笑,難掩
惆悵。

當工作成為生活唯一的重心,所有相關的指標,都變成能
使人不安的因子。

譬如升遷。朱春林歸納諮商經驗,很多人來求助,都是因
為「我」的工作被評價得不若過去,感到憂鬱。

園區吸引了大批優秀人才進駐,但管理職有限。不能從工
程師生涯順利提升到管理階層,的確讓許多人挫折。更遑
論諸多頂著碩士學位,卻在生產線管理機器的設備工程師
。「他們覺得機器比自己還重要,」朱春林說。

又譬如股價。同業之間相互較勁,波動起伏,連帶引動人
心變動。「大家永遠在找更好的工作,永遠覺得不踏實,
」古國正說。

把原來是十年的工作規劃擠壓成五年,甚至更短,只希望
存到一定的錢就能自由,儼然成為許多人的夢想。只是「
存到了,到時候也捨不得放手,」朱春林指出。

股票到底要發多少才夠?才足以補貼其他失去的價值?這
是每個人都在問,卻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

冷淡的族群

寂寞的個體,組成冷淡的族群。

新竹人看園區,覺得有距離。聯電管理師洪素貞在新竹長
大,現在都還記得小時候看園區的印象:「很異類,進出
都要換證件。」

科技金童進駐新竹後,帶來高消費力,但仍然被區隔開來
。陳立仁打算在新竹成家,但買房子時寧願說自己是老師
,「免得被敲竹槓。」

很多人在新竹工作,心情卻猶如過客,往返路線只在園區
、住處間來回。火車站前的新光三越百貨公司開幕半年了
,包括曾文堅在內,許多人到現在都沒去過。

一到假日,園區就變成空城,不少人休閒、購物,仍然寧
願北上。陳立仁譬喻,新竹的光復路就像是台北市東區。
清大門口的巴士站,「坐車直達忠孝東路,」他笑著說。

多數園區人都不會同意自己刻意冷落風城,只是工作太忙
,變成異口同聲的理由。要問的是,要贏得競爭,是否就
得放棄健康與生活品質,沒有別的選擇?

台灣工程師特別辛苦,有產業的背景。台灣科技業重硬體
、重製造,在要求精細、時程,強調低成本、高效率的標
準下,團隊、紀律格外重要。

園區族群的同質性太高,更難催生出活潑的生活文化。多
數是清、交畢業、理工科系的訓練,使大家有共通的語言
,但思考模式也趨於一致。

「在清交,你只會看見三種人,」一位工程師戲謔地說,
「打球、讀書,玩電腦。到園區,當然只剩最後一種。」

儘管如此,園區仍然有另類工程師存在,在工作城裡投注
快樂的種子。

「只要有心,還是可以過得好,」鍾啟堯認真地說。

舒服的環境與人生

鍾啟堯自己就常常寫讀者投書,關心新竹的交通、環保問
題。譬如,「為什麼科學園區沒有公車?」鍾啟堯問。如
果有公車,每天早上進園車流「一人一車」的壅塞狀態就
能抒解。

古國智則在下班後組了個搖滾樂團,自己兼吉他手與主唱
,假日偶而在新竹東門城的街頭表演。

要拉近園區與地方的距離,有些企業嘗試由上而下,推動
員工與社區交流。譬如台積定期在新竹誠品書局辦理講座
,去年講唐宋詩詞。自己就喜歡讀書的台積總經理曾繁城
,去年還請大陸崑曲團到新竹表演,邀著名文學家白先勇
講評。

推動員工組成社團也是一種方式。智邦新裝修的大廳掛滿
了員工畫作,都是繪畫社每週聚會的成果。

聯合勸募協會長期與聯電的慈幼社團「燭光社」合作,談
起聯電員工自動自發的精神,秘書長周文珍十分肯定。

有些人仍然在寂寞當中,有些人則已嘗試走出寂寞。

改變生活需要勇氣,但最重要的還是內心自省,確定人生
終極的目標。

「我的老師以前問我,為什麼要賺那麼多錢?」古國智回
憶,「應該是讓你的家、你的環境、你的人生都很舒服愉
快。」

「等你年老,你不會只有工作,」朱春林提醒。很多人連
諮商都得視產業景氣。她半開玩笑地說,景氣復甦,來諮
商的人就少,等到淡季才想到解決自己的問題,常常已來
不及了。

在埋首工作,奮力競爭之餘,這可能也是園區工程師們應
該想想的問題。